在英吉利海峡的阴雨与冷湿中，诗人奥登将夜晚散步所见的田园风光拟成诗行，“时间打断了线的舞蹈/和下跃者奇妙的弯腰”是他对群山翠谷间飘扬的大雪的赞颂；而在墨西哥高原上，在四季更迭也无法消融的热气中，在草原上生存的一个个墨西哥农民，用他们的生活谱写了一首黑色调的田园诗。作家胡安·鲁尔福将十七个发生在墨西哥高原的故事集聚成一本《燃烧的原野》，用诗意的笔触写下了高原上的荒凉与绝望、挣扎与救赎。
圣加夫列尔从浓雾中冒了出来，为晨露润湿。夜里，云雾要寻找人的热气，就在村子上头过了一宿。现在，太阳快要出来了，这浓雾便慢慢地爬起身，卷起它的床单来，在屋顶上留下一道道白花花的纹路。一团灰色的水汽，隐约可见，从湿漉漉的地面和树丛间升起，给云朵吸引过去，却在一瞬间遁影无踪。
在第一篇《清晨》的开头，如同班卓琴的演奏，高原上的风景就这般升起来了。然而在这样的清晨，牧牛人老埃斯特万与主人唐胡斯托发生了冲突，失手将他杀死。接着场景一变，浓雾的再次降临，是在夜晚。灰烟笼罩着村庄，教堂的彩色玻璃在蜡烛的光亮下变换着色彩，女人低声祈祷，群犬在黑夜中狂吠，丧钟在半睡半醒的夜晚回荡不绝……一切，都是为了村庄光明的主宰——死去的财主唐胡斯托。那个牧牛人呢？无人会在意他的低语与抱怨，了解他早已被生活压皱的灵魂；无人知晓在他心中，审判不过是朝圣的终点而已。
但是浓雾知道事情的始末。在牧牛人眩晕失去的那段记忆中，它一直在旁观着。它仿佛是破碎的时间，在清晨出现，于午间彻底消散，又在夜晚重新归来。或许无人真正知晓事情的真相，可飘忽不定的浓雾目睹了一切。自然的视角下，人们的故事不断上演；广袤的风景中，墨西哥农民的画卷就此展开。
在此后的故事中，鲁尔福不断捕捉着时光与命运的不同时刻，展示着这片大地上的荒凉与贫瘠，展示着人们的生存与死亡。在《卢维纳》中，酒吧里的一个中年男人不断回忆着卢维纳：灰色的山，灰色的云，光秃的树，永不停息的风……灰色调的卢维纳最终将人的一身弹簧松弛，一切都归于平静；在《燃烧的原野》里，燃烧的是遍布草原的村子，是反抗带来的毁灭；在《塔尔葩》中，塔尼罗在妻子与弟弟的帮助下来到了圣母前祈祷恢复健康，却在祷告声中死去；他的死并未给妻子与弟弟带来摆脱负担的喜悦，反而在他们内心深处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。
对于不同的故事，鲁尔福也在不断地变换叙事的方式。不管是全篇自言自语的呢喃，还是同一事件下三个不同视角的交叉叙述，抑或是在描绘风景中朴实地表达，他都用温柔的笔调讲述着生活。“那段宽宽的布满黄沙的山间小道，在这里能看见它的一头，蜿蜒而去，直至消失在月牙山的松林间”是逃亡路上的景色。“可是村子还在很远的地方呢。是风把它挪近了”又是多么有趣的想象。
可在这田园牧歌之静谧的背后是什么呢？《塔尔葩》中的这段话似乎告诉了我们答案：“我们就像一大团层叠在烈日下的虫子，在这尘烟中扭动着身躯。这尘烟把我们所有人困在同一条道上，胁迫着我们前行。一双双眼睛注视着这尘烟，目光滞留在这尘土上，好像撞上了某种不能逾越的东西。”这是孤独和绝望悄悄地盘踞在人们的心里，让他们失去了希望。而孤独之感还在寂静的南美大地上环绕着，挥之不去。
在这幅具有三代墨西哥人生活印迹的乡村图景中，鲁尔福的诗意不是卡夫卡笔下生活的荒谬，也不同于阿利斯泰尔书中飘忽的归属感，在毫无保留地展现大自然的光景时增添了苦难特有的冰冷气息。在我眼中，鲁尔福的诗意是轻盈的，他的诗意弥漫于不断变换的风景中。但鲁尔福也用这份轻盈承载着沉重的生命。
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。在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后，被洪水冲走的牛成了女儿以后会变坏的预兆，人们日日在门口望着日出日落、视死亡为希望，拥挤着的人群如同阳光下飞舞的尘埃，愤怒的起舞才能为已经满是伤口的农民带来光芒……这些景象，在已被鲁尔福揉碎的时间中交叠出现，透露出了20世纪墨西哥农民诗意下的黑色调生活，是诗也难以承载的苦痛。
曾有人评论，鲁尔福写的是“最土的东西”，但他笔下的“土”似乎离我们并不遥远。拉美大陆上的贫瘠土地与各色人物虽与我们相距半个地球，但文字传递出的情感跨越了这最远的距离，打破了疆域的界限。我们可能并未有过如书中故事一般的真实体验，但我们都体会过生活中的种种情感。生活有开心与喜悦，也不会缺少荒诞和伤痛。人的脆弱或许偶然，但也可能埋藏在命运的必然性当中。
看着鲁尔福笔下的故事，我不禁会想：自己的弹簧渐渐松弛又是怎样的情景？拥挤在人群中被推攘着前行就可以逃避痛苦的存在吗？这些问题可能并没有答案，只是书与现实映照下的闪现。而作者也没有在书中公布答案，他只是克制地、坦诚地讲述着一个个故事。在叙述的深处，他构建了魔幻与现实间隐然可见的桥梁。在黑色调下，他的描绘本就是面对生活的勇气。
那诗到底是什么呢？黑色调的田园诗又有何不同？有书中提到“诗意是爱的积极的、创造性的形式，是投向世界的爱”，可能这才是《燃烧的原野》被称为“黑色田园诗”的原因。不管是哪种形式、哪种色调，不变的是文字中传达出来的爱意。悲伤与同情，救赎或毁灭，是鲁尔福希望探讨的主题。但在探讨中，他一直表达着对墨西哥土地上的人与事物的热爱。
一个说着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，一个早上在银行里忙碌工作、夜晚在小屋中独自写作的小职员，将爱意倾注于笔下的每个人物，让诗意浸染在字里行间。他的“诗”，改变了拉美文学的走向，滋养着每个读过他的书的人。作文www.yuananren.com他的爱意，也会投向我们，让我们在黑色调下看到对生活的热爱。
如风一般飘转的口吻，如迷宫一般的时间；沉静淡定的叙述，若隐若现的呢喃。泛起的尘烟，虚幻着真实，构成了诗。《燃烧的原野》就是这样一部黑色田园诗，很难说清它为我们带来了什么，但书中蕴含的爱不会被磨灭。我们仍然可以感受那诗意的爱，对抗荒诞，用一瞬间的爱感知一种永恒。